6月11日下午，靴子落地。 深圳罗湖区教育局正式通知，2025年秋季，百仕达小学（以下简称“百小”）开始招收公办小一学生。一周前，各方座谈达成初步方案：学校性质改变，保持原有体制、师资团队、教学模式等不变。 此前，民办的百小因为所在的地块属于罗湖区政府、租约到期，按政策应由政府收回，视情况转为公办学校或终止办学。 “百小在罗湖，甚至在整个深圳市里，属于民办学校里面做得非常好的。”一名接近罗湖区教育局的知情人士透露，区委、区政府和区教育局也不断都在思考，如何让这样一所优质学校合规、保持办学水准。 最后的方案，在教育界和校方人士看来，“是新的改革探索”。 ▲活动现场 图据学校官网 —— ① —— “像是中了彩票” 6月10日，深圳气温攀升至35℃，罗湖区教育局的招生咨询窗口格外地热闹。 此前几天，深圳各区幼升小公告陆续出台，罗湖区却迟迟没有动静。不少人猜测，或许与区里最有名的民办小学——百仕达小学即将转公有关。 ▲百仕达小学 百仕达花园小区的一个业主收到风声，也赶来咨询地段划分、民转公的话题。如果百小转成公办学校，按片区招生，可能意味着她的孩子能就近免费入学。 黄慧是奔着百小落户罗湖区的。四个月前，儿子被百小补录，她觉得像是中了彩票。每年百小只在罗湖区录取128名新生，报名人数却超过1000人，没摇到号，儿子就近入读附近一所公办小学。 今年下学期开学的前一天，黄慧突然接到电话，说百小空出了一个名额。没有犹豫，她签署了自愿放弃公办学位的协议书，带着孩子转学。黄慧称，没进百小前，她就给孩子找外教，按百小的教学模式培养。 百仕达小学的一天，是从阅读开始的。一年级的孩子每天在校有40分钟的自主课外阅读，第二学期暑假就学会拼音打字，创作儿童诗。二年级，多数孩子能在课堂上创作500至800字的有趣故事。每学期，孩子有专门的图书馆课、嘉年华和戏剧表演。然后是体育。每天1个小时的大课间，全校学生跳绳、跑步，进行各种体育活动。每周还有一节是外教老师带课，做各种趣味体育运动。经过六年，不少孩子都能精通一种球类运动。 “人人都能被关注。”一名执教近20年的老师介绍，在百小，32人的小班教学，英语课再分成16人一班，低年级的数学课会配备助教，等到四至六年级再进行16到24人的分层教学。多年前，学校就开创了PBL项目研究学习模式——一到六年级的孩子，每学期选择一个感兴趣的主题调研，从问题出发，与世界对话。 2024年，百小有45人被深圳外国语学校初中部录取，而生源录取比例第二名是深圳外国语学校的小学部，为33人。 5月30日，一年级可能停招的消息先传到家长耳边。百小一校方人士回忆，当时时间紧，大家先谈到停招这个方案。但这个计划随后被搁置，“少招一个年级，就意味着少一批老师，教学体系就不完整了，这个影响不断会持续五六年。” 黄慧和其他家长向区教育部门提出两点诉求：一是保持一年级招生，中止转公程序；二是保留百仕达小学非营利性民办身份。他们希望，让优质民校在扶持中升级。 —— ② —— “稀缺的存在” 戏剧的是，同样是民办小学，几乎在同一时间，离百小不到两公里的明珠中英文小学（简称“明小”），家长却希望学校转公。 上世纪末，深圳百仕达实业有限公司开发建成百仕达花园小区。按规定，配套建设的学校要交给政府管理。由于财政原因，1999年6月，罗湖区教育局与上述公司签订协议书，转制承办百仕达小学。协议要求，举办者在承办前三年出资1000万元人民币。26年间，学校形成了以董事会管理下的校长负责制。 同一年，罗湖区教育局以同样的方式，将深圳明珠中英文小学转制交由深圳另外公司承办。 “当时政府财政有限，就拿出一部分校舍，交给市场去办民办学校，自负盈亏。”二十一世纪教育研究院南方中心主任臧敦建回忆道。 起点相同，定位都是社区配套小学，同样的招生模式，为什么26年后家长出现了不同的诉求？ 刚办校时，整个罗湖公办学校学位还相对充裕，民校收费难以与公办学校竞争，教师队伍的稳定性也影响了家长的判断。百小一名校方人士回忆，2003年，六个年级只有十几个班，每班不超过30个人，“不是不想多招，是招不到人。” 当时的明小，凭借校本研发的英语教材，在2000年初被中国教育科研研究院确定为英语教材教法实验学校。随后几年，又相继被评为区、市一级学校。 百小一名校方人士回忆，2000年初，在前期调研摸底中，这几家学校还互有高低，都定位小班教学，大部分课程体系和教育方针都是相同的，就在于学校怎么去落实。 26年后的今天，当提到百小的教学模式为何受到广泛认可时，许多参与其中的人都不约而同提到了其举办方的贡献：创办之初，学校就定下了小班教学、英文特色、教养礼仪等具有国际视野的学校定位，几代校长更迭，不断延续至今。在非营利性质的定位下，百小连年亏损，举办方凭着对教育的情怀持续输血，保障师资稳定。 教育支出也可以窥探一二。去年，百小学生数共768人，教职工人数86人；明小学生数共959人，教职工人数104人。罗湖区教育局公示的学校审计报告显示，2024年，百小总收入为3965.4万元，其中在教育教学投入资金为3571.3万元；同年明小总收入为1705.7万元，教育教学投入资金为1373.3万元。在教师薪资待遇方面，报告显示，2024年百小教职工月均工资2.6万元；明小教职工月均工资约1.2万元。 在学校可能停招的前提下，明小家长更担心的是周边公办学位紧缺。他们希望将明小纳入公办体系或实施资源整合，保障师资可靠和学习环境的稳定。 对比之下，高教育成本投入的百小，成为了家长口中“稀缺的存在”。百小家长算了一笔账，按深圳市教育局生均拨款计算，共计可获约2000万，转公后想要维持原有的教育投入，还有1000多万元的资金缺口。他们因此担心，转公后的政府财政投入，不足以维持原有师资团队的持续运营，百小独有的办学特色会被削弱。 —— ③ —— 土地租约到期难题 2021年下半年，八部门印发《关于规范公办学校举办或者参与举办民办义务教育学校的通知》，规范公办学校举办或者参与举办民办义务教育学校。《通知》中提到，公办学校与其他社会组织、个人合作举办的“公参民”学校，不符合“六独立”（即独立法人资格、校园校舍及设备、专任教师队伍、财会核算、招生、毕业证发放）要求且难以整改到位的，可视情况转为公办学校或终止办学。 通知的出台，重要目的是打击“名校办民校”违规办学、破坏教育生态的问题。曾参与政策制定的一名教育专家介绍，“只要有公的成分，就要撤出，法理上没有问题。因为这相当于拿国有资产去给私人营利了，需要规范这类行为。” “后来我们到深圳调研，发现原来还有百小这类性质的国有民办学校，非常特殊，用物业办学，自负盈亏，这是历史遗留问题。”上述专家统计，到2021年左右，深圳有20多所这类型学校。按“六独立”要求，这类学校的校舍是国有资产，按规定要收回。 深圳一名民校校长也感受到，这类学校近年来的确遭遇到这样一种尴尬：当租约到期，物业被收回后，学校就满足不了国家“六独立”的要求。 2022年，深圳市教育开展“十四五”规划明确提出：“利用公办教育资源举办的民办学校，到期后要改制为公办学校。”2025年，正是收官之年。 寻找新的校舍，成为这类学校的唯一途径，但在用地紧张的深圳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深圳市基础教育布局专项规划（2022-2035年）提到，深圳市陆域面积不到2000平方公里，土地开发强度近50%，导致规划基础教育设施难度较大。 “2023年合同到期后，我们和教育局探讨的是，能否顺利获得场地租赁协议的方式续签，维持办学。”百小一名校方人士透露，但续签合同和政策相抵触。接近罗湖区教育局的知情人士作出解释，百小的物业属于国有资产，到期需要回收。 “现在的罗湖，很难找到一块新的地可以容纳百小。”臧敦建调研发现，很多民校办学者都是埋头干教育，对政策研究不足。2023年，深圳两所民校——南山为明学校和南山中英文学校都面临校舍租赁到期问题，两校都瞄准了南山区赤湾同一处新址，“谁能争取到，谁就能继续办。” 今年4月6日，南山区教育局发布一纸学生接收方案，这场持续了近两年的“校舍争夺赛”拉下了帷幕：在商谈近20块场地未果后，为明学校整体并入南山一所公办学校，中英文学校迁入新校址继续办学。 —— ④ —— 探索“第三条路” 近年来，各地都在规范民办学校开展。据深圳2021年7月对外公布的一组数据，截至2020年底，深圳义务教育阶段民办学校共计255所，占全市各类民办学校的33.6%。到2025年，深圳计划将这个数字降至15%左右。有专家认为，控比至15%，意味着民校的定位，正从给予补充性教育向给予选择性教育转变。 在转公消息传出前，校方和政府已商谈许久，双方都希望在合规前提下寻求突破口。 上述接近教育局的知情人士透露，区委、区政府和区教育局也不断都在思考，如何让这样一所学校保持水准。 ▲百仕达小学 6月3日，百小校方、家长代表和罗湖区政府、区教育局相关负责人进行了一次座谈。会上，各方初步形成了“民转公”方案：学校性质改变，保持原有体制、师资团队、教学模式等四不变。政府相关负责人在会上表态：“区里尽最大努力，拿出最好的方案。” 这次的谈话被校方、教育局和学界视为一种改革探索。“像百小这种类型的民转公，它有二十多年的文化底蕴。当学校性质发生变化，大家讨论最多的是如何保持这种文化和模式。”参会的百小校方人士说。 受访的不少学者都提到，深圳财政基础雄厚，在经济引力与房价筛选下，高学历、高层次的人才规模快速上升。他们对教育质量要求高，也对政府教育高标准建设提出了要求。 新的问题也随之出现：改革如何真正满足不同家庭从“好上学”到“上好学”的渴望？臧敦建认为，政府给予公共服务，不见得一定要亲自给予，也可以协同社会资本或民间非营利性组织，顺利获得购买、委托等更灵活的方式，实现政府的责任。 “财政的问题，家长不用担心，政府总会找到办法。”上述接近教育局的知情人士说。截至记者采访时，各方达成的共识是，在超越“公办—政府”与“民办—市场”的对立外，百小即将探索机制更灵活、且财政兜底压力更小的“第三条路”，也即办学体制改革。 臧敦建介绍，现在，深圳已有7所办学体制改革的“新型公办学校”，其中4所是政府将学校委托给基金会管理，2所委托给大学管理。对于家长担忧的财政不足问题，可以引入第三方做一些加法，“在财政之外，有的学校基金会每年会多投入几百万，基金会和大学的非营利性定位也符合国家对义务教育公益性的要求。” 这类学校的特点是，政府委托第三方专业组织来管理学校，性质是公办的——政府收回后，有财政拨款保障，学生就近免费入学；体制可以是民办的——教师团队去编制化，学校拥有更高的自主权和办学特色。 进行办学体制改革，百小应该是深圳国有民办小学中的第一所。在“第三条路”的指引下，百小未来会是什么样子？ 不同于还有些焦灼的黄慧，一名校方人士显得更乐观一些，“政府说让我们来做改革探索，我也觉得可以做一些新的尝试。我们经常让我们的学生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，保持持续心态去探索，自己也应该是这样的。” 红星新闻记者 蔡晓仪 发自广东深圳